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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三 鄢陵旧恨三(第1页)

“这之后他一不可收——他将那把阔剑用熟之后,仿佛是一下开了窍,我再去教他什么,不管短刀长鞭还是拳脚暗器,诸般兵刃,他竟然都能立时领会——再没有一开始那种无能无力感,实可谓是真正的‘触类旁通’。到了十四岁光景,黑竹会里已经没几个人能在武技上比得过他。不过他对杀人一直兴致不高,每到想派他出去做些什么任务,他常以‘钱老那里最近正忙’来推脱,躲到机造间去铸材制器,实在推不过才不情不愿接走。只有一种例外——一旦听说要杀的是什么朝廷要员,他都不消我问,自己就抢令去了。我知道那朝廷里不少人同鄢家当年惨案多少总是沾边,不怪他是这样态度,后来便也只将这一类生意与他,别的却也不去烦他了。他没多久就得了个称号,叫作‘换旗刀’,这是外头给的号,因为他得手之后喜欢把人家门头上、轿头上、车马头上的徽牌旗帜拿了,换个别的颜色的旗子,一度弄得人心惶惶,甚至有人说,这就是前几年‘食菜事魔’的遗党,是要翻覆大宋来的。‘换旗’这两个字究其本意,本来也有些‘大逆不道’的意味,执录谨慎,也并不敢将这两个字真落到纸上,免得以后说不清。谁也料不得,再过了两年——突然之间,大宋城头却真个‘换旗’了。

“这事与瞿安当然没有关系。靖康二年汴京失守,中原沦陷——都是拜背信弃义的金人所赐。外面此时又谣传‘换旗刀’原本就是金人安排的,一切都是金人为灭我大宋的暗中设计,甚至风传,当年‘食菜事魔’的背后推手也是金人,连那个私造火器案都被人翻出来,说其实是得了金人的资助。我觉得瞿安应该不至于在意这种无稽之谈,便没与他多说,只单就帝室被俘一事,问他心中可曾高兴——他的仇人如今终也得了报应,就算不是当初的‘食菜事魔’,终究也有别人捣得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家也沦为阶下之囚,饱尝家破人亡、生不如死之苦。可不知为何,瞿安看起来却没那么高兴,反又显得闷闷不乐——自从五年前他突然开窍以来,这还是头一次又这般不对劲。我便戏说了句,要不要再像当年一样出去‘散个心’,说不定又有奇遇。他说了声好,真个便走了。

“那之后没多久,外头传来消息,说‘换旗刀’又出现了,这回死的却是金人。黑竹里头听闻,都说瞿安是不想给人说成与金人有染,跑去自证了。此事确也缓和了江湖上对‘换旗刀’之风评,起初尚有人说,此人是模仿昔日‘换旗刀’所为,但随后便有人证实,依据尸身上的伤痕来看,出手的就是同一个‘换旗刀’无疑。

“我对此多有不解。瞿安不是那种会求自证之人。尤其是——除了我和钱老,没人知道他出身‘造反’的鄢家,出了黑竹,更没人知道他就是‘换旗刀’。他证什么、证给谁看?他这人除了想报仇,对杀人这事一向甚至可算抵触,金人虽说从大义而言乃大宋之‘仇’,可他这点年纪,懂什么‘大义’?真要说来,金人给他报了家仇,他就算不领情,也不至于反去要人家的命。

“不到半个月,‘换旗刀’已经对金人下手了两次,都在汴京城里——金军两名大将都在汴梁城,我总担心他安危,便离开陈州,想去找他回来。我怕的是他短时里动作多了自不免留下些可循之迹,金人若狡猾设下埋伏引他自投罗网,他孤身一人,岂不危险。结果我到了汴梁城还没落脚,已经听到传闻,说金人已经捉到了‘换旗刀’,想必凶多吉少。我立时设法潜入关押所在,还真找到了他。

“我此前也料到了,以‘换旗刀’的名头,要是真落在金人手里,必得先脱层皮。果然——瞿安就给人用两根长矛叉着——我打眼看去,他瘦得跟只没膘的烤兔子也似,血赤糊拉的,就那么架在半空里,也就是因为还要押去给问话,才剩了一口气。我虽然听不懂女真人说话,不过有几个名字还是识得的,加上那些看守说话时手舞足蹈——我大概弄明白,这回瞿安竟然是朝金人的‘二太子’完颜宗望动手,才给捉了。完颜宗望本来那天一早就要启程北返,就因为瞿安来了这一下,虽然没伤到他,但把他领军的旗换了,弄得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走。换作平时,他怎么也得亲审一审这个‘换旗刀’,可这趟北还不是他一个人的事,两将要一道掳提大宋帝王宗室数百人北去,大军随行,早是议定,故此绝不可为这一点意外再多作停留。严惩‘换旗刀’之责自然便交给了留守汴京的下属金人指挥使。也是这指挥使迎来送往忙了一整天,所以到了那天将近半夜都还没来得及提审瞿安——才给我赶上了。若是真给架去了他跟前,恐怕瞿安的性命未必捡得回来。

“我将那些看守尽数格毙,看瞿安真是奄奄一息,想要背他走,谁知他还不肯。他明明手都抬不起,但每次我想扶他起来,他都拱起腕来意示反对。我问他何意,他也不说话,一声不出。我以为金人弄坏了他喉咙,扳他口舌来看,他挣不开才把头侧开了张嘴——我还道是眼花——他张嘴之际,喉里竟然穿射出一枚钢针来,在那柱子上钉得牢牢的——这要是对着了人,再是什么高手只怕也消送命。

“他此时才露一脸无可奈何之色,开口怪我为何来坏他的事。——你道是如何?他与我说,他这趟却竟是故意被捉的——他唯一真正想要杀的,就只有将要去见的那个金人指挥使。

“我确实该早些想到——他从来都是先杀人,后换旗,这回换旗而不杀人,本不寻常,好似是为了引起金人之注意一般;最重要的是,凭他那先知先觉的本事,要不是自己想被抓,谁能埋伏到他?可如此我越不解,既然连完颜宗望的旗都能换,那杀了这‘二太子’也不见得有什么难——他为何‘舍大求小’,弄到这般田地,只图杀一个指挥使?

“我一再追问,他才肯将实情都说了。果然人不会无缘无故做什么事,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变了——这事情的根源,还是在于当年鄢家突火枪案。靖康之变前,宋一直以辽为敌,与金表面和睦,实际自然各有盘算。鄢家一向吃的是京城饭,和什么‘食菜事魔’没半点关系相通,倒是常有京中密信来,以瞿安所知,要鄢家研造‘突火枪’的不是什么造反菜农,反倒正是大宋朝的天子。辽人金人均以勇猛善战着称,大宋虽城墙年年加固,禁军人数众多,可与敌之装备武器实在也是伯仲,若遭来犯,也并无制胜把握。据说是有人举荐京畿鄢家,说鄢家曾造异器立功,若能再研造一两件更具破坏之力的异器与禁军配备,哪怕仅能造出少量,配成一支小队,也是极大的威慑。于是鄢家从政和年间便受命,秘密营造,直至宣和年间,火器试了又试,图纸改了又改,终于接近完成,为谨慎故,并未立时上报,打算制出两件可演示之成品再奏喜功——宣和二年宋金订下‘海上之盟’,联图灭辽,来往甚密,年中有个金使进京,无意中现了鄢家采买材料的一些蛛丝马迹。机造牵涉丁人众多,总也有几个不谨慎的,给人刻意一打探露了行藏,金使立时入殿质问当朝天子——也便是今称徽宗的那位——言及双方今日已是盟友,缘何如此重要之事却从未与盟友告知。也是徽宗反应不及,手段又太软,不肯当时与金使翻脸,一心只求灭辽和盟稳固,便推称不知,说会彻查此事。那金使不依不饶,要他立时下旨去捉来问话,徽宗只得照办,禁军当时便去往京畿,将鄢家围了。瞿安恐怕是鄢府上下唯一一个提早预感到大难临头的——他不知何事,只自觉在家中心惊肉跳,与父母兄姊讲,却也无人听信他。他忍不得那般头晕目眩的感觉,独自一人跑去府外——也只早了那么几步跑远,方列禁军便转过街角直奔府第而来。他在混乱之中见到了那个金使——看见他对禁军大小长官叫嚷呼喝,要他们尽数捉拿;直到鄢府上下全数受制,他却也从没想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大难真会临至一向显要的鄢家头上——从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。他时时躲在附近想等家人给放回来,等来的却只有捜家、放火。忽然一日,他才从旁人口中晓得,鄢家上下已尽判了斩,他赶去刑场,人群都快散了,他只从午后阴翳里,见了那人头落地、蚀心刻骨的一幕。

“如今想来,徽宗大约是不晓得鄢家研造火器几乎已成,对这几年白白投下如许多银两早是心有不满,又遇金人蛮横,便听任其行——倘他当日给鄢家一条生路,七年之后,他或也不必家国尽失。可惜,可惜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真相。他到死也不知道,葬送他自己和这大好河山的,就是他当初的一念之差。

“瞿安固是顾不了什么大义,他不过是想报仇——徽宗、金使,这两个人自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仇,而那些为了‘顾全’一时‘两邦之义’编造出如许谎话掩盖真相的朝臣,那些曾在徽宗跟前劾陈过鄢家的左右股肱,也都是当日一切的帮凶。他带着复仇之心来黑竹,七年,他武功精进,想必已渐渐作好了直面大仇的准备,只是在等一个时机。可突然一夕消息传来——靖康难,他未必是难过于徽宗的性命终究不能由他亲手断送,而想必更绝望于——当年用他鄢家上下连同工匠二百多口人的性命粉饰的‘两邦之义’原来根本不值一提,到头来,所有的人都枉死了——连他们为之而死的那个家国谎言都不存在,他突然仿佛不知他这七年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
“这是他那晚与我说的。所以我便能明白——他为什么会以那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去杀那个金使。我不知那天在他心里,对金人之恨是不是更过了对宋廷,但他还不能杀完颜宗望,因为他不想便宜了他憎恨的那个皇帝——让一国之君落到北邦敌国手中饱受凌辱,这或许是连他都没料到过的最足堪慰的报仇方式。假如还有什么是他必须要做的,那也就只有——找出当年那个金使——也就是七年后的那个指挥使——杀之。

“这指挥使虽然地位远不比两名金将,但大军离去后,他便是此地金人的最高上官。他能爬到此等重要位置,借的自然是狡猾、谨慎。两国兵戈方歇,正是最为险要敏感的时候,他每出行必有重兵守护,瞿安好几日都没有直接的机会。

“他这次却已经想好了。他在完颜宗望马头上‘换旗’,是为了自证‘换旗刀’的身份。然后他陷入金军重围,可能会被重伤——但他并不反抗,便应该不会被立时杀死。他料定金人会感兴趣‘换旗刀’的真实身份,定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。他作了最坏的设想——那些人恐怕会先以最狠毒的方式断了他一切行动能力——哪怕斩断他的四肢也未必不可能,但只要还想问话,便一定要留下他的喉舌。他在出前就将一件极精细的弹针巧械缝进了自己喉下软骨缝隙之中,那机簧以声带之振动引动机弦,只要见到那指挥使的面,他自信定能找到一个合适角度,一旦开口说话,便可一击毙敌。

“他的一个仇人已经遭了报应;只要杀了这另一个仇人——他似乎觉得,他这辈子的事也便都做完了。

“我听他说了之后,越庆幸这指挥使那天忙到深夜,没有他的命令,没人真敢做出斩断手脚这种事来,瞿安虽然伤重,总算没留下什么残损。他受那许久折磨一直咬牙不出声,连我来了也不肯说话,是因为一旦说话,这钢针就会被牵动,而一旦牵动,他今日此来就完全白费了。他怨怪我最终还是坏了他的苦心安排;他太过孤注一掷,长相身形诸种都已暴露,这之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报仇了。但我心里只感宽慰——我总算将他救回来了,至于将来,从长计议就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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